凤仪村书记马尊义家的化工厂，其实是他哥哥家的化工厂，也不对，马家所属的蒙山化工厂法人代表是马尊义的侄子马兴东，也就是他哥哥的儿子。蒙山化工厂就在春秀家五金厂不到五十米的路南对面。

三代船工马老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马尊严，二儿子马尊义。马老三世世代代住在曲柳河边，以打鱼撑船为生。解放前，马老三的父亲给鬼子撑过船，给汉奸撑过船，给财主撑过船，也给解放军撑过船。祖辈传下的船工就这么个规矩：普渡众生，就好像医生一样，救死扶伤，在生命面前，所有人的价值都是一样的。

马老三实指望着在有生之年把祖传的撑船手艺传给他的两个儿子，即使是新社会，跟定集体干，但不论跟谁干，混饭吃的手艺不能丢掉，祖传的手艺不能在咱手里断了后绝了种哇。可不论马老三怎么想，也不论他怎么说，甚至喝醉了酒摔碟子打碗地骂，两个儿子就是不搭腔跟他学撑船功夫。让他爹骂急了眼的兄弟俩，突然一句“你忘了玉贵他娘怎么死的”，老汉听了再也不说一句话，躲到一边去喝他的闷酒去了。

几乎就在何玉贵买下倒闭的五金厂的同时，马尊严买下了也早已倒闭的蒙山化工厂。当时的蒙山化工厂处境还要惨，资不抵债，工人好几年领不到工资，了无希望的人们陆陆续续把锅炉卖了，把能换成钱的东西几乎全卖了，最后只剩下空厂房，孤苦伶仃地长满了荒草，无人管无人问风雨中飘摇了近十年到了马尊严手里。马老三听说儿子买下了化工厂的产权，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别说那里连个锅炉都让人掀去了，几十号人这几年吃喝谁包着？你包着？你包得了吗？乡里乡亲的，谁要吃不上个饭不跟你翻脸？说不上哪天公私合营，你挣点家底子也得归了公。

马尊严还是没有听爹的话，就好像他坚决不听爹的话去学摆渡的手艺一样，他毅然和镇里办理了有关交接手续。马老三见到劝说儿子无望，只好在饭桌上叹着气对儿子说：“你不管你自己也就是了，可别忘了，你还上有老，下有小哇。”那一年，马尊严的儿子马兴东刚满三岁，走路还不算太周正。

马尊严二话没说搬着铺盖到了化工厂打了地铺，吃喝拉撒一门心思地扑在他的化工厂去了。打井，买料，上机器，招工人……忙里忙外，拉巴儿子他也没有这么上心过。不懂就学，不会就问，拜师傅，请专家，自己吃煎饼喝凉水。专家一来，他必定请到市区最有名气的聚仙楼好吃好喝好招待。一年后出产品不合格，二年后再出产品才合格，一直折腾到第三四年后，蒙山牌肥皂，蒙山牌洗衣粉，蒙山牌洗发香波……一个个新产品开发出来，一个个新牌子叫响市场，马尊严的头发都熬白了。

为了提高产品的档次和质量，马尊严在用料上特别的讲究，从不用劣质原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洗化产品是直接用在人身体上的，质量不好丧良心……。生产肥皂有一重要的配料是松香，松香最好的产地在东北，于是，马尊严到东北采购松香料。那一年天寒地冻马厂长拉着一车松香从东北关外回到山东。过德州时，为躲避一辆过路的驴车，马尊严和他的一车松香翻进了山沟。那一年，他的儿子马兴东刚刚16岁。

马老三顶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搬进了蒙山化工厂，替事业刚刚起步却撇下一家老小早走的儿子看“家”。二弟马尊义在村委当主任，本来是一堆烂摊子：联产承包的集体资产亏空，企业改制下岗工人上访，新建企业征地，计划生育超生，邻里争宅基地打架……不一而足。但面对家庭的变故，作为家庭唯一顶梁柱的马尊义必须坚强，必须在撑起集体这摊子的同时再撑起家庭这摊子，毕竟父亲八十有余侄子还未成年哇。

在马尊义第一次主持蒙山化工厂骨干成员会议上，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决定：刚刚高中毕业的侄子马兴东到郑州化工学院学习日化制造专业。这一个决定在这一个紧要的关头可谓是石破天惊，连一向认为二儿子老成稳重的马老三也怀疑起这个已经四十多岁当村干部的儿子。亲戚朋友就更不用说了，村里的乡邻们也议论纷纷：马尊义乘人之危，赶走侄子，要独吞大哥的财产。对沸沸扬扬的传言，马尊义肯定有所耳闻，但他没有跟谁解释，包括自己的父亲。听到后，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然后依然是早起晚睡，像大哥当年一样，安排着厂子里的生产。所有的购销客户仰慕马家老大多年来的良好口碑，和蒙山化工厂并没有断绝业务来往。蒙山化工厂的经营在马尊义手里依然是一步一个台阶地滚动着向前发展。

马兴东从郑州两年学成归来。他回来的第二天，二叔马尊义就领着他到工商局、税务局、银行等部门办理了法人变更登记手续，把蒙山化工厂的一切资产和业务关系转到了马兴东名下。这时候，马尊义即使不说，看景的人即使不说，各自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如果两年前直接把蒙山化工厂交给马兴东的话，还会有哪个客户敢跟十六岁的毛孩子做买卖！现在不同了，马家的孙子辈兴东已经成人了，成了企业的法人代表了，而且还罩上了大学生的光环，真难为马尊义想得周到！

下面发生的事情可就是连马尊义也没有想到的了。

马兴东接管蒙山化工厂后不久，立即考虑对产品进行升级的问题。传统的粗老笨重的老式肥皂，耗能高污染重，该淘汰就要淘汰；含铅和磷的洗衣粉要进行升级改造，进行无铅化和无磷化处理，达到清洁环境和保护环境的目的；投入大量研发费用开发高档洗发水，占领日用洗化高端市场……，一系列的大胆的产品开发和项目创新以后，初出茅庐的马家第三代在凤仪庄让人刮目相看，再也不能把他当作在河滩上光着脚丫顽皮的小孩子了。之后不久，跟随老厂长许多年的几位南方师傅离开了蒙山化工厂，理由很简单，他们的手艺在这儿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这一系列大刀阔斧的动作已经让本来就头脑活络的马尊义感到目眩，更让他晕眼的事情还在后头。马兴东这孩子时间不长就开始努力压缩产能，生产线不再像过去那样加足马力生产，而是隔三岔五的停上两三条线。工人也不再是三班倒，而是跟机关上班一样，八个小时就歇工，这一切让马尊义大惑不解。又过了一段时间，兴东这小子迷上了外国品牌，不停地往大城市里跑，带回一些高档洗化用品，蒙山化工厂的展销部竟然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大型专业洗化商场。

马尊义带着负责任的疑惑和侄子进行了一次长谈。

“自己的展销部不展销自己的产品，却展销人家的东西，你在宣传谁呢？”当叔的问道。

“生产第二，流通第一，生产服务流通，流通决定生产。说白了，就是什么样的好生产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卖得快生产什么样的。”看来话只有后半部分能让二叔听懂。

马尊义的确只听懂了后半部分，对前半部分他一无所知，但是他觉出了侄子的道理应该是对的，其他的问题还有：“那生产线老是停可不行呀，那么多人得吃饭呀？”

马兴东看来只有托出自己的全盘想法了，说道：“化工企业毕竟有污染，污水排到水沟里也有一定的净化周期。现代化的企业对工人要有法律框架内的劳动保护。再加上一个企业的发展衡量标准不应该看产量，而应该看产值，不应该看工人的劳动量而应该看他创造的利润空间。不过二叔，我还是对企业生产不太感兴趣，我一直看好商品物流，让外国人给我们生产，咱拿过来使用不就完了嘛。”

“也是，可中国的劳动力怎么办……”马尊义和侄子探讨的话题越扯越远，不知不觉过了饭时，这时候，当叔的站起来，拍拍侄子的肩膀说：“走，找你爷爷喝一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