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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河东》连载一

发布日期:2024-07-04    作者:庞尔锋     点击:

春秀从来没有感觉到像今天这样的压力。早晨她还像往常那样早早地起来,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来到晨曦中的曲柳河岸边。上大学时她就有早起的习惯,其实真正的早起习惯她是从小受父亲的影响。

晨光初显的曲柳河岸边,秋风渐起,暑意渐渐远去,点缀在小叶黄杨中的几株四季枫更加显得红艳欲滴。远处的一行垂柳拂岸,在微风中轻扬柔软的枝条,好像在给曲柳河的清晨打一个招呼。就是在那棵最粗壮的柳树东侧,曾经是春秀奶奶的坟头,三年前曲柳河二滩湿地改造,迁到了凰山公墓,从此,春秀的父亲何玉贵便很少再来到这一排柳树下,静静地坐上那么大半天,尤其是在静无一人的清晨。

春秀踏过碧草茵茵的绿地,晶莹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脚面她浑然不觉。眼前的这一片片草地,这一丛丛灌木,这一堆堆假山,这一弯弯池塘,除了那一排有了年岁的柳树,哪一个地方没有洒下她辛勤的汗水呢?那草木中生长着的繁花,那山石间流淌着的溪水,可以说都包含着她的智慧。

三年前,她从东山建筑学院土木专业毕业,经过层层选拔,她考取了老家所在的这个刚刚成立十来年的县级东城区的村官。可以说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结果,因为她一心想回到自己刚刚由乡村变为城市的家乡。她学的是土木专业,正好在家乡的土地上实现盖起一座座高楼的梦想。父母想让她回来,因为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爷爷想让她回来,因为她是老人唯一的孙女。

人事局的领导给她们分配工作的时候,她记得很清楚,其他同学都有了具体工作的村庄居委,轮到她时,那位慈眉善目的局长只说了一句话:“何春秀同志明天到曲柳河二滩公园改造指挥部报到。”没有人说一句话,短暂的沉寂之后就各人忙各人的了。

春秀现在想起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来的苦笑,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争辩一下呢?噢,别人花落谁家都有了归属,而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偏偏就被安排了一个临时性的工作呢?真是有点让人想不通。但偏偏她没有吭一声,偏偏她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得干净利落到指挥部报了到。

所说的曲柳河二滩公园其实就在春秀家住的凤仪庄西侧,曲柳河岸堤下以新建的曲柳河大桥桥头堡为标志各向南北延伸的河滩。春秀上大学以前,经常和村里的伙伴们到这里玩耍。堤岸下水岸边约百十米的宽度,向着南北侧似手足无限延展的漫漫河滩,真的是曲柳河沿岸村庄孩子们天然的儿童乐园。春天里,连绵的河滩上野花野草生机勃勃,蝴蝶翩翩飞,蜜蜂嗡嗡叫,孩子们撒欢似的在长满五颜六色野花的河滩上蹦啊跳啊,连河水都感染得唱起欢快的歌谣。夏天不知名的茅草长到一人多高,丝丝蔓蔓的藤萝漫漫缠绕,这个时候,女孩子轻易不敢到河滩上去玩了。大人们吓唬孩子的那些野物的名字已经够人毛骨悚然的了,更何况那些胆大撑破天的男孩子们光腚猴儿似的水上水下狂喊乱叫。秋天的“烧荒”是最壮观的河滩一景,从家里偷来一盒柴火,找一束干燥的枯草点燃火把,拿着到处点燃河滩上的秋草丛,水借风势,风借火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呼啦啦那场面好不壮观!万里冰封的冬天,浩渺的曲柳河水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越过河滩,孩子们在冰面上自有她们的欢乐。大人们似乎也不愿再走不远处那座高低错落的滑滑的曲柳河老石桥,到对面去临河市的城区,也喜欢在孩子们游玩的欢叫中趟冰而去。

这一切,已经永远成为春秀曾经的记忆了。当年伙伴们玩耍的地方已经成了碧草茵茵、垂柳依依、山石叠翠、溪水长流的美丽公园。一年四季,花木扶疏。白天,游人如织,孩子在草地上放风筝,老人在柳荫下下围棋,几个垂钓者自得其乐,如世外桃源。夜晚,华灯初上,溢彩流光,当年青石板铺的曲柳桥水漫老石桥两年前已经被现代化的大桥取代,大桥如长虹卧波,两侧桥身上的彩灯变幻,如一条彩色的巨龙,如梦如幻。欧式风格的桥头堡,华灯璀璨,如同仙境。几年前曲柳河东岸的乡村,梦一般的变为美丽的城市,凤仪庄里的乡下人,转眼间变成了城里人。春秀一想到这些,心里面自然地生发出些许的自豪与欣慰。

当初搬迁奶奶的坟茔,春秀她爹一千个不愿意。一说起何玉贵,那可是凤仪庄出了名的孝子,他娘就他这么一根独苗。玉贵娘在世的时候,那可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那还是20世纪60年代,那时候全部是集体经济。凤仪庄属于当时的曲柳公社管辖,当然曲柳公社已经历过曲柳乡的变迁今天成为曲柳街道办事处了,当年的凤仪庄也经过凤仪大队而成为现在的凤仪居委会了。玉贵娘年轻时英姿飒爽,干净利索,为姑娘时就成为曲柳公社供销社下属的铁业社的负责人。说起供销社,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印象,那时候的供销社可了不得,吃喝拉撒睡所有的物资流通都必须经过供销社,社员们想买一根针,对不起,凭国家发的购物券到供销社购买,供销社的人一旦不高兴了,就不卖给你你干着急。什么,到集市上买?笑话,那时候哪有集市!凡是个人交易行为都是投机倒把,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去坐大牢的!这样说吧,那时候如果能够在供销社上班,绝对比今天的县委书记还要风光。铁业社是供销社下属的一个企业,其实就是铁器加工厂。1949年后,公私合营,取消私营,把那些会打铁的会烧炉的会气焊的会做壶的,……纠集到一起,放到一个院子里,成了公社的人,进料和销售由集体统一控制,叫做统购统销,名称叫做铁业社,隶属于人民公社供销社,待遇优厚,就是活儿又脏又累。玉贵娘就是那时候曲柳公社铁业社的负责人。

玉贵娘可是南山坡上滚碌碡——实打实的人,绝对不是公社书记的儿媳妇、供销社主任的亲妹妹硬给安排一个会计出纳的活儿在那儿吃闲饭的。玉贵娘拾起风箱烧炉,抡起大锤打铁,样样活儿不输给筋骨壮块头大的钢铁汉子。因为能干,她赢得了“铁娘子”的称号,周围十里八乡,一提起“铁娘子”,七尺的汉子也会翘起大拇指说好样的。

玉贵娘如果不是在一九七六年夏天的那一次事故中送了命,活到今天她该八十多岁了,一定会成为社区里面受人景仰的老干部,靠着政府的补助,颐养天年,一定会和现在仍健在的春秀爷爷一起携手漫步在曲柳河畔的美丽公园,看一看她上了大学回来的孙女设计建造的所有美好景致,而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河畔的柳树下听凄风听苦雨听河水滔滔三十多年。

一九七六年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年初,我们伟大的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半年不过,劳苦功高的朱德委员长溘然长逝;9月9日新中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主席离开了我们,真可谓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日月无光,人神共泣。那不幸的一年中,吉林下了陨石雨,云南、唐山先后发生大地震,死伤惨重,举世震惊。曲柳河东岸与凤仪大队相隔不到三十里一个叫新集子的地方发生了大火,死伤20余人,哭号声几里之外相闻。也就是那一个多事年头的夏天,玉贵娘搭乘本村船工马老三撑的木船往县里供销社送一批赶制的铁壶,据说是要接待一批北京来到蒙山地区支边的红卫兵也许是知识青年什么的,反正这批壶急着用。一到夏天,那座青石板的老桥在滔天的洪水中已经全然没有了踪迹,凤仪庄的人要过河只有靠这一条陈旧的木船了。这条木船也是凤仪庄的集体财产,马老三三代船工,他今天撑船过河也是为集体出工,没有干和不干的理由。

当时的情况已经无法还原,没有人能说出当时的真实景象。反正是曲柳河水像无法驯服的猛兽,铺天盖地的奔泄而下。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于搭船过河,即使他家有再急的事情。倔强的玉贵娘还是坐上了马老三的木船,马老三还是极不情愿地撑起了那熟悉的篙。船到河心,颠簸起伏,一个浪一个浪地涌来。玉贵娘紧紧地抱着用单绳连在一起的铁壶,马老三奋力地撑起篙艰难地前行。突然,中国的小说家喜欢说突然,就在突然间,玉贵娘连同一串铁壶被一个巨浪打翻滚下了木船,冲入了滔滔河水中。

马老三九死一生带着千疮百孔的破船回到了凤仪庄,玉贵三天之后在下游二十多里的河湾里找到了娘的尸首,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吊铁壶。后来凤仪庄大队表彰了马老三临危不惧保护了生产队的木船,曲柳供销社开展了隆重的悼念会,号召人民学习玉贵娘以生命保护国家财产的集体主义精神。可是,就是从那一年起,何玉贵恨起了马家人,说马老三“见死不救”。马老三九十多岁临死的时候,把他的一个儿子叫到身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玉贵他娘不该死哇……,之后,老船工溘然而逝。

何玉贵找到他娘尸首后,不知道给村里人磕了多少个头,其中磕头最多的是村北头的王瞎子,他请王瞎子好好掐算一下,哪个地方是葬他早死的娘的风水地。最后选中了村西河堤下那行老柳树下的一块墓穴。

当何玉贵听到女儿春秀要挖她奶奶的坟子时,打死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疯了。女儿从小长这么大,玉贵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拿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春秀要捅天上的月亮他绝不摘星星,春秀要干什么,爹都依着她。除了上大学那几年,每天早上,玉贵都会早早地喊起女儿,到村西河边,到老柳树下,要么絮絮地给春秀讲奶奶的事情,要么就是眼含热泪呆呆地看着曲柳河的水波。

春秀是个乖巧的孩子,别看她那一年才22岁,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她知道怎么处理棘手的事情,而她爹在迁坟问题上的强硬态度,春秀知道,如果不尽快解决,二滩公园建设将陷入困局,其他村民和领导都在看着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这时候,她请出了爷爷。爷爷何老满是一个开明人,少言寡语却心灵手巧和风风火火的玉贵娘形成鲜明的对比。自从妻子去世以后,老满的话就更少了。可是村上村下,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大事小事,人们总是第一个想起何老满。出个主意打个算盘,写幅对联查个日子,一次都不能少了他。老满还有一招无师自通的功夫:扎龙灯。过年过节,他备好藤条竹篾,花布彩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谁也不准靠近观看,第四天早晨一打开门,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早已安放在院子里,招呼一群小伙子们上来,老满七架八式一教,曲柳河岸边的节气里,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当老满严肃地出现在儿子的办公室里时,玉贵立时就明白了爹的来意。一杯水还没倒定,爹的话就说开了:你娘的迁坟就照秀儿说的办!不能让你娘老住在茅草窝里,北边是个大粪场,三天两头法院还在那儿枪毙个犯人,你娘不安生!说完,八十多岁的老满头拍腚走人,儿子玉贵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捞着说。

春秀奶奶的坟迁了,曲柳河滩公园建设顺利,不到半年,胜利完工。